六月的阳光如箭,无数箭雨射在车窗玻璃上。在去汨罗的路上,车辆在不停地绕转,似乎在闪躲着余威不减的阳光的簇头,热心的朋友还是把我带到了汨罗江畔。屈子文化园在整修,我穿过小门进入,走过了一段芦苇包围的小路,很感到沉闷而荒僻,而铁皮围墙一步步把我们导向江浦。在一处荒凉的渡口边,野草杂生,狂野的生命四处铺排,一处处浅滩上的沉沙和卵石把平浅的河道隔得支离破碎,像极了那位泽畔诗人披散的头发下那憔悴的前额。
走进文化园一条条直拉的宽阔大道,伴着浅浅的水道把我们导向那条哀伤的河流。岸边杨柳青翠婀娜,水中明丽的树影似乎能把两岸照亮,傲岸的碑坊、垂挂的幡旗、虚掩的求索堂和众芳阁都是《离骚》里酝酿生长出来的,河流依旧,诗人的脚步仿佛并没有远走。
当我走在屈子祠的江岸上,脚步不由得迟缓了起来。辽远的天,低缓的坡地,大片的平芜的湿地,把我导进一种沉重莫名的境界里。汨罗江在这里变得开阔,河流却变得平缓并且夹杂着沙地,急急奔流的河水在这里也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如一个失意者悻悻地拖着失神的脚步。河流一分为二,不再喧哗,只垂下身子,无力又无奈地漂沦,难道是只为那位伤神的诗人曾在这里沉入江底,与自然同化?!
“入则与王图议出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年轻的改革家远见卓识名闻诸侯,那种君臣相得的感受实在太美好,以致明君贤臣的“美政”的理想似乎是附在诗人身上的一剂毒药,终其一生难以释怀。奈何芳草美人,毕竟在水一方,那条由谗言和诋毁交织的暗流,那股贵族和奸臣纠结的力量,先是把诗人疏离出权力中心,然后是流放,让他陷入一场失魂落魄的漂泊流浪。
汨罗江,在为一位诗人悲伤!
我一直好奇,披发的屈子在这段忧伤的河畔,走过了些怎样的心境,又吟出些怎样幽怨的心声,那脚步一定是零乱而趔趄的,那声音忽而坚定庄严,忽而沉重怨怼,忽而只是叹息和表白……
《离骚》也应该是条河,里面散布着南楚的汀洲丘皋,栽种着芳芷椒兰,披挂装饰着芰荷芙蓉香草菖蒲,里面不断呈现着几乎所有失意者的哀伤怨叹的复杂心境,尽显了人类情感中阴柔之美。它没有兵戈相交也不壮怀激烈,没有酒的助力它也不慷慨豪壮,只是读着读着,我更觉得诗人像一个从完美爱情故事里突然被抽出的失恋者,一路怨艾、一路叹息、一路回望、一路的失魂落魄。一往情深的失意者,终不会是“良禽择木而栖”的苏秦张仪,也学不会以一人之辩纵横捭阖。他的忠贞让他更像是一位浑身充满排异反应的殉情者,这样一路把魂魄投放在故国清白的水上,在流送中获得永恒。
遥想当年,在艾草崴蕤,菖蒲扬叶如剑的五月,在玉笥山旁的江边,屈子坦露了心迹,对着江水做了最后的表白,怀沙缓缓走向了江心,把自己融入那低缓的流水里,听任清波的漂洗。
漂泊,几乎是诸多古代士子的宿命。“一跌风波逝万里,壮心瓦解成缧囚”,柳宗元曾在永州凄凉荒僻的愚溪边放纵忧伤,却又在这清幽山水里找到了安慰,一山一丘一岛一潭,都成为他的知交,都可托付魂魄,帮他探寻人生命运问题的答案。在十年的漂泊中也算是找到解脱,踉踉跄跄的脚步终于回过神来,在山林溪流间借文字完成了寄托。虽然生命的版图少了点,但他在凄清幽寂的山水中安魂止泊。与流浪在潇水之畔柳宗元相较,屈原的流浪更是流离失所,那条横亘在美政理想和无情现实之间的暗流,他一生都没能避开,被小人中伤,被谗言包围,遭权贵佞臣抢夺和诋毁……很难想象一纸草拟未竟的法令文书竟遭横夺,明夺不成,便暗地里使绊子,用尽小人的伎俩。他草书法令的手能自如地书写简帛书,却抗不过背后翻覆的黑手,他到底身后缺乏坚信不疑而强有力的搭档。
那个峨冠长剑,芰荷为裳,“好修姱”的诗人到底放下了对诸美的修饰,披散了头发,憔悴了颜面,在一条河边失神似的开始了流浪和叩问,沿着一条河去寻索,找着醉与醒的边缘,进行清与浊的选择。只要醒着,怎能不痛苦呢?艰难的民生,列国的侵逼,“芳不得薄”的朝廷,江河日下的国运,众口铄金的诬蔑……他终于感受到了自己的弱小和绝望,但他也终成了楚国命运定数的一个象征,在漂泊的路途中,随着郢都被攻破,他一路清醒而痛苦的等待和寻找也终于有了答案。他走向了汨罗,随着他沉没的,还有他的深情凝望的故国。醒悟过来的楚地百姓,把鼓声擂得天响,劲拔船桨,喊着号子,争先恐后地划着狭长的龙舟射向江心……
千百年来的龙舟竞渡,演绎成为华夏民族的不变的信仰和无尽的求索。
我也常常在楚简和楚帛书里寻找那些阴柔的身影。那些婉曲的笔画,如一条条南楚丘陵山皋里出没隐秘的小径,很少有劲挺的笔画和方正的结构可以一马平川地纵横。它更像一道道奇怪的道符,暗示出一种神秘楚地的审美,它是飞扬的,也是委婉的。我想,屈子的袖下一定放出无数的这样的龙蛇,附着一枚枚楚简在汨罗江中漂流。
当我缓步走进屈子碑林时,也感觉自己也就陷身在另一条河里。最美的字形和绝美的诗句联姻,柔毫漫卷出铁画银钩,低回昂扬的吟诵,入木三分的镌刻,屈子高洁的灵魂在石刻的河流中闪光。
在一块块方正的坚实的碑刻前,高远坚定的诗人的身影在字里行间隐现。缓步碑刻前,目睹诸多书者的名字和书迹,都会让人心绪万端,步步惊心,那些远隔千年的问候和安慰,那些在心底里的仰望和呼唤。沙孟海、启功、赵朴初、祝嘉……这些艺坛巨匠朝圣来了,面对汨罗发出千古浩叹,寄托渺远之思,转身又无声去了。时光无情地对生命的消耗让那些抒情写意的文字尤其让人惊惶,仅仅几十年的世间行走,已有好些书写者在生命的尽头沉重地画下句点,双手无奈地放下了手中的笔管。唯有这石上的文字一声声在唤回那些失散的魂魄精神,透过它可感受历史之河上微微的清风,聆听先贤们的浑厚吟诵。那一个个或安立或跃动的字体,却呈现惊人的美的瞬间,谁说,这不是书写者在屈子之河中永恒的漂泊呢?
在一处光线不算充足的地方,我读到余光中先生的句子: “烈士的终点是诗人的起点/ 昔日你问天/ 今日我问河/而河不答/只悲风吹来水面/悠悠西去依然是汨罗。”在碑刻前读到他和屈子远隔千年的应答,心里涌上是一种丰厚,是一味苍凉,是一嘬呼唤。先生七十余年相望和脉脉寻溯里凝成一种情结,八次为屈子赋诗,首首堪称不朽。他的笔毫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划过七、八十年代,划过新世纪又十年,软毫划成了硬笔,文秀青年吟成了银发老翁。八十五岁的他脚着青布鞋拄着拐扙越过海峡最后一次来汨罗江畔拥抱驻足,行迈迟迟,喘息微弱,深情呼唤,然后写诗告别。还有谁有如此沉重而漫长的流浪和漂泊?还有谁有此虔诚又温厚的呼唤和寻溯?!千古相知,屈子有幸!余先生终还是驾鹤去了,后人自能循着他的手扙和足音找到了蓝墨水的源头,一路上打捞起长长短短的闪光的诗行,心里涌动,眼底潮湿。
出碑林的时候,在碑廊的转角处,两个年轻人光着膀子在拓碑,他们展开洁白的宣纸,用清亮的汨罗江水湿润,然后细心覆在碑面上,用拓包蘸上墨扑打。柔软的宣纸经汨罗河水的浸润,然后深深地一点点嵌进坚硬而锐利地字口里,碑刻生动的细节便一一呈现在拓片上。这种倾情以付像极了屈原对楚国的俯身和表白,这种殒身不恤的精神日月可鉴,这种软与硬的交缠隔着千年让我深深感动。屈子的一生像一张柔弱的宣纸,却拓印出最凸凹有致的饱满的生命图本。
那一声声在碑石宣纸上的扑打与江边的砧声相应,呼唤着归来的诗人。当拓碑人揭下朴素而黑白分明的拓本,那就是屈子千年不朽的心电图啊,它们在代代流传中又开始新一轮的岁月之河中的漂泊。
那处失魂落魄的漂泊之地却终成为华人世界的精神家园;那条低吟忧叹的河流终成为蓝墨水的源头,并在黄皮肤的血脉里澎湃;那些铁画银钩的镌刻,终给诗歌和文字留下最美的生命瞬间。
汨罗江那不舍昼夜的流送,如那九死不悔的家国的回望。把魂魄漂在水上,也许有些无奈,而漂而不泊的流浪终洗濯出一个光耀千古高洁的灵魂。
汨罗江有幸,助一位诗人完成了这不朽的漂泊!
蒋三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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